
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
——在2025年毕业典礼上的讲话
尊敬的各位老师、各位家长、亲爱的同学们:
大家下午好!首先,请允许我代表学院,向各位同学表示衷心的祝贺。祝贺你们顺利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学业,揭开人生新的篇章!
我们处在一个激烈竞争,高度不确定的时代。大家就要离开学校,进入社会,进入一个更多面、更复杂多变的环境。要适应社会、取得人生的幸福和事业的成功,需要大家付出不同的努力。临别之际,我有两点叮嘱,希望能够对大家以后的生活与工作有所助益。第一点是坚守自我,第二点是宽厚待人。
先说第一点。坚守自我当然不是自我中心,而是不放弃自己的道德原则和底线,“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”(《论语·微子》)。当然,这有两个方面的困难。首先,原则并不必然为我们带来利益和荣誉。到现在为止,大家每做对了一件事,或者取得一点成绩,都可能从师长们那里得到奖励和鼓励。进入社会后,你们首先要面临的一个挑战是,当你坚守原则的时候,得到的可能不是热情的肯定,反而可能是冷眼、讽刺甚至责备;相反,当你违反原则的时候,得到的可能是鼓励、欢迎和热情的接纳。面临这样的考验,你将何去何从?
我的希望,是大家在尽可能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,遵从师长和往圣先贤的教诲,更重要的是直面你的内心。大家要记住,道德规范并非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,对人而言,它只是一种可能。但人之为人,正是因为我们愿意相信并且去追求这种可能。理性主义者们总是试图为道德提供某些逻辑的或者事实的基础,我认为这纯属徒劳。道德根本就没有任何外在的根据,它们只能出自人内心的信念。这种对善和道德完满的信念,在西方往往表现为对上帝的事奉,在中国则表现为对仁心与仁行的人文主义执着。无论如何,作为内心的信念,只能由我们每一个人努力呵护和珍藏。孟子因此说: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。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”(《孟子·离娄下》)
我们不仅要坚守道德底线,还要有勇气为此付出代价。孔子说“君子固穷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。这是他“在陈绝粮,从者病,莫能兴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“累累若丧家之狗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时对子路所言。此处的穷指的并非贫困,而是穷途末路。但孔子强调的是,君子并不拒绝这种“穷”而去羡慕或者追求无道之“达”。能够在困境下安之若素才是真君子的体现。《吕氏春秋》中说:“君子之自行也,敬人而不必见敬,爱人而不必见爱。敬爱人者,己也;见敬爱者,人也。君子必在己者,不必在人者也。”(《吕氏春秋·必已》)做自己该做的,不必太多在意别人的反应。一个自称正直的人,如果整天考虑自己是不是吃了亏,还真的是正直之人吗?当然,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让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全面提升,让所有善人善行都得到善报,但从自己的角度说,还是应该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。孟子说:“待文王而后兴者,凡民也。若夫豪杰之士,虽无文王犹兴。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等整个社会都变好了再去做好人,这是普遍人所想,君子则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尽己之责。
其次,或者说更大的困难是我们需要在一些道德原则之间进行选择与权量。道德价值并不天然统一,韦伯称之为“诸神的争斗”,伯林则称之为“多元主义”。他们都认为,面对价值冲突,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主观偏好进行选择,旁人则没有理由对其指指点点。但在中国传统思想看来,恰恰只有在这种“道德困境”中做出最合理的选择,方能显现一个人的人格与智慧。孟子曾比较过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和孔子四人的品德:“伯夷,圣之清者也;伊尹,圣之任者也。柳下惠,圣之和者也;孔子,圣之时者也。”这一评价的原因是:伯夷“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治则进,乱则退”,终因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,故曰“圣之清者”。伊尹把辅佐君主、救民于水火视为自己的当然使命,所以“治亦进,乱亦进”,故曰“圣之任者”。柳下惠则不以进退得失改其道,“不羞污君,不辞小官,进不隐贤,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,阨穷而不悯”,故曰“圣之和者”。他们皆可称圣者,但也有执于一端、不能因势而变之过。所以张载说:“无所杂者清之极,无所异者和之极。勉而清,非圣人之清;勉而和,非圣人之和。”(见朱熹:《孟子集注·万章下》)只有孔子,能够因时因势,进退自如。孟子以孔子离开齐国和鲁国时不同的表现为例说:“孔子之去齐,接淅而行;去鲁,曰:‘迟迟吾行也。’去父母国之道也。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处而处,可以仕而仕,孔子也。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说孔子乃“集大成者也”。(《孟子·万章下》)朱熹因此认为:“孔子仕、止、久、速,各当其可,盖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时出之,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。”(朱熹:《孟子集注·万章下》)
《周易》中因此说:“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!”我们未必能够做得像圣人一样周全,但必须锤炼自己在不同价值之间进行选择的能力与智慧,如此才不至于陷入虚无主义,也不至于成为“正直的小人”。《论语》中记载,一位叫孺悲的人求见孔子,孔子并不喜欢他,所以让人辞之以疾,但同时又在窗下抚琴而歌,并且让孺悲能够听到。孔子这么做,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又保全了孺悲的面子(见《论语·阳货》)。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故事,但有些价值选择关乎一人生死甚至一国存亡,这就是所谓的“春秋大义”。所以孔子说:“言必信,行必果,硁硁然小人哉!”(《论语·子路》不是说应该言而无信,行而无果,而是要考虑言与行的环境与条件。孟子也说:“大人者,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,惟义所在。”(《孟子·离娄下》)
“义”被朱熹称为“人心之裁制”,即个人在具体情势下的道德决断。孟子曾以舜对其父亲瞽瞍和弟弟象的态度为例说明如何行“义”,不拘泥于表面原则,又不违背道德的根本,大家回去可以找来看看。这样的义,在古代也称为权,做起来并不容易。所以孔子说:“可与共学,未可与适道;可与适道,未可与立;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一起学习的人未必能一起追求共同的事业;一起追求共同事业的人未必能一起成功;一起成功的人未能一起在困难的形势下做出正确的选择。权的基本含义就是掂量轻重,在不同的价值和原则之间做出最合情合理的决断。《反经录》中说:“天下有一定不易之理而无一定不易之事,惟意定理明之人,始能就事审几,惟理是从。”这不是随意的选择,是人最高的智慧所在。
第二点是宽厚待人。既然道德与价值对人而言只是一种可能而非必然,那么环境、条件,以及每一个人的能力与见识的区别,就可能使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做法,或者有人能做到而有人做不到,甚至同一个人同一件事,也有可能此时能做到而彼时做不到。正因此,所以我们在不放弃原则的同时要对别人表现出足够的理解和包容。孔子说:“躬自厚而薄责于人,则远怨矣。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又说:君子“攻其恶,无攻人之恶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还说:“匿人之善,斯谓蔽贤;扬人之恶,斯为小人。”(《孔子家语·辩政》)总起来说,就是严以律己,恕以待人,而且择善而从,这是中国的传统美德,孟子称之为“与人为善”。他说:“子路,人告之以有过则喜。禹闻善言则拜。大舜有大焉,善与人同,舍己从人,乐取于人以为善。自耕稼、陶、渔以至为帝,无非取于人者。取诸人以为善,是与人为善者也。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。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
孟子还说:“爱人不亲,反其仁;治人不治,反其智;礼人不答,反其敬。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诸己。其身正而天下归之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这也可以算是对君子“攻其恶,无攻人之恶”这句话的解释。其要点不在于无视别人的错误,而在于当别人表现不当时,首先考虑自己是不是没有做到最好。当然,君子如此行事,也有可能被小人所乘,但君子自有其原则和智慧,所以“君子可欺以其方,难罔以非其道。”(《孟子·万章上》)君子是仁者,但并非愚者。
董仲舒把仁以待人,义以律己称为“仁义法”。他认为:“《春秋》之所治,人与我也。所以治人与我者,仁与义也。以仁安人,以义正我。……是故《春秋》为仁义法,仁之法在爱人,不在爱我;义之法在正我,不在正人。”(《春秋繁露》)《春秋》的核心思想,就是处理人我关系的原则;这一原则总而言之无非仁义二字,仁以待人,义以律己;仁意味着对人宽厚,义意味着对己严格。把两者的关系颠倒过来,以仁对己,以义对人,乃是各种错误的根源。
总之,坚守自我,宽厚待人,是中国传统的与人相交之道。当然,作为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,我们也可以将其引伸为与国相交之道。重要的是,这一切有待于我们在各个方面的努力与实践。请大家记住,在道德与价值问题上,我们不是被客观规律约束的对象,而是规范的创造者与守护者。孔子说: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我们更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规则对我们有利,而是去创造和实践更有利于我们道德完善的规则。
最后,让我再一次对各位同学表示最诚挚的祝福。祝大家生活幸福,事业有成,所有人都拥有丰满美好的人生!
谢谢大家!
唐士其
2025年6月30日